昨天去人家家里喝茶，茶席上小吃纷繁，最亮眼的却是一小盘茶片，盛在天青色的瓷碟上，像晶莹剔透的春日绿翠。
可能到了我们这代人，都很少有人吃过这种东西了吧？茶片并没有专属的学名，实际上它只是茶树叶的真菌感染，长成绿莹莹肉嘟嘟的茶片之后，味道是一种带着一点点清涩的甜。席间，年纪稍长的女朋友边吃边怀念，茶片曾见证了她那个又馋又匮乏的童年，这种依靠些许勤力就可以获得的食物，曾是她的生活之光。
“小时候，家里很少有东西吃，茶树都可以算得上最好的树了，不但有甜美的茶片，还有白而丰饶的茶花，一年能开两回，只要它开花，孩子们就盼着下雨，因为下雨之后，茶花里就有蜜，我们就争相跑上山去吸，而且，春天里，去找茶花吸的时候，茶树的下面，往往还能看到很多的菌子，有些红红的蘑菇，当年我们叫‘鸡爪菌’，一长就是好大的一片，采回家交给母亲，能打汤，可好喝了！”
轻巧的春日上午，一边听她感怀，一边喝茶。今年新茶未出，喝的是旧茶，乍喝时微苦，但胜在沉静。想起不久前看的科普文，茶叶苦是因为里边的茶多酚类，这类物质的代表叫儿茶素；至于有时候略有回甘，又是因茶多酚里还混杂着其他的一些或甜或鲜的风味物质，比如氨基酸。
不过许多人喝茶，只是冲着它的提神属性，传说，茶叶的起源是达摩祖师当年面壁打坐时，一度昏昏欲睡，眼皮都能把牙签压折的时候，他干脆撕下自己的眼皮扔到地上。随后，他的眼皮就变成了两棵绿色植物。在好奇地嚼了嚼这个植物的叶片后，达摩顿感精神百倍，最终圆满地完成了参禅。就这样，世界上的三大饮料——茶、咖啡和可可，终于都打上了“兴奋剂”的烙印。
“兴奋剂”这种东西，人类从来就没法完全祛魅，之前有人送了我一盒阿拉伯茶，还没开喝，就见网上传沸了，说阿拉伯茶不是茶，而是卫矛科巧茶属的植物，在美国、加拿大和德国都是管制品。其叶片中含有的卡西酮，能刺激人体的多巴胺释放，因而让人有飘飘欲仙感。类似于南美的古柯叶，一种来自于南美安第斯山脉的叶子，印加人用其佐以石灰咀嚼，可以降低人对睡眠和饮食的欲望，而且它还可以化学提纯出古柯碱，也就是可卡因。
相比而言，茶叶的兴奋作用是较弱的，不同于中国人熟知的油茶树和观赏灌木茶花，油茶树通常比茶树长得更加高大；而茶花虽然也是山茶科山茶属植物，但茶花只能用于观赏，最近养了一株十八学士，开花层层叠叠、工工整整，真是优雅贵气。茶树首先名字就很中国，上回去土耳其，喝到当地一种饮料叫“cay(Cai)”，发音就很中国，瑞典科学家林奈在他的《植物种志》中，先是将茶树定名为Theasinensis.L，后又订为CamelliasinensisL.，其中的sinensis，在拉丁文里是“中国”的意思，可见，茶树跟中国的渊源。
而且，茶树完全不用那么高大和美貌，就已经金贵得不得了。它浑身是宝，种子可榨油，芯芽可制茶，又因生长周期长，树材质地细密，可用于木雕。同时，它对土壤要求极低，在中国西南部的山林里，能长得哪哪都是。一如茶圣陆羽在《茶经》里说的“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茶树这种喜光耐阴的植物，就是最没有架子的植物，不管怎样的环境，树龄可达数百甚至数千年，现在云南普洱市镇沅县哀牢山自然保护区千家寨，就有一棵年的野生大茶树。
小时候，外公外婆住的老屋后山上，有一大片茶园。那时外婆的身体还很健朗，每年清明前后就是采茶季，因为那时太阳的光还不是特别强烈，所以新长出来的茶树叶芽需得动用自身更多的叶绿素，来吸收阳光，这是为什么春天里的茶芽看起来颜色最鲜绿的缘故；至于这个时候的茶风味最佳，也是因茶芽生长于茶树顶端，建设细胞所需的酯类物质都会云集于此，因而大量的提供鲜味口感的氨基酸也都被积淀在了叶尖部分。
那些年，每一个春天，都是农妇们的忙季，尤其是采茶季，我外婆清早就会背个竹篓出门，每天出门前都要站在窗口看看天气，通常雨天是不采茶的，她说雨天采的茶喝起来会有股水气。有时候看天不准，看看门前茶树上的蜘蛛网形状，也能知道当天是晴是雨，漏斗状是天晴，拱伞状则要下雨。老话说明前茶明前茶，就是说清明前采茶，真正的清明时分一般是不采茶的。
我外公是资深茶友，天气晴好时，外婆去采茶了，他就沏一杯浓茶，坐在地坪上晒太阳听地花鼓，喝完了就使唤我给他添水。长大了，看到一部老电影《八月桂花香》，里边那个老太监派头特大，人家问他喝什么茶，他就说“给我酽酽地沏一碗普洱来”。我当时就觉得那特别像我外公的口气，那时他已不再尝试去到外面的世界，每日在老宅里消磨光阴，一晨一昏的流逝中，便是这样，诸事不愁，只想酽酽地沏上一碗茶。
之后，我离家求学多年，很少再见茶树。最近一次再见，是去采访做烟茶的茶人老唐。他世代居住的淡江村，坐落在重叠的大山里，林木苍郁，尤其是野生茶树生长非常繁茂。
老唐家祖祖辈辈都做茶，平江人喜欢喝的烟茶，其制作的过程，除了最后要用烟熏一道，其他的工序其实同绿茶一样，但就是因了这一道烟熏过程，烟茶才叫烟茶。当地山人在泡烟茶的时候，还会加入一种“茶椒”，就是藤椒，看藤蔓模样，是竹叶花椒的一个变种，叶子有点儿柑橘的味道，摘下来对着光看，还有很多半透明的油点，这是包括柑橘在内的所有芸香科植物的共同特征，因为那些叶片油点里就含了大量的芳樟醇，所以果实也有股浓烈的，富于冲击力却又似香非香的气味，储存一段时间后，才会逐渐泛黄，看上去像花椒。
椒类植物，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是很奇怪的存在，它们看似默默无闻，却又稳稳地占据着某种独特的文化地位，古人不仅在它们身上赋予了敬神之责，还寄托了许多美好的憧憬。所以那些古装剧里，皇后或妃嫔居住的地方，多数就叫“椒房殿”或着“椒宫”。
有个小故事，当年汉成帝得到赵飞燕之后，苦于这位可以在手掌上跳舞的纤瘦美人久不能孕，因古人都寄望于椒类植物果实繁盛，寓意多子多孙，皇帝于是令工匠把赵飞燕寝宫的墙上都涂满了椒子，她居住的宫殿就改名为“椒宫”。虽史书里从未记载赵飞燕有过孩子，想来也是椒子没起到作用。
初次吃烟茶时，是很惊艳的，烟熏火燎，而细品之下有回甘暗涌，像茶叶里的野狐禅。尤其闭上眼时，从头发梢开始，一种细密的乡愁会嘶嘶啦啦地烧遍全身。
因为会想起小时候啊，陪着外婆做茶的情景。把新鲜的茶叶采摘回家后，在竹箕上摊开，放上一天；洗净、晾干，然后就可以炒了，普通农家做绿茶，不会预备单独的锅，就是放进炒菜的锅里炒，茶叶会在锅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炒完第一遍，捞出来开始揉捻，平江人用双脚，但我外婆是用手，等把茶叶里的汁揉出来以后，再放到锅里炒，炒干之后再晾晒干，这样的茶就可以喝了，新炒的绿茶喝了容易上火，得放个十来天。但也不能放太久，它毕竟不是越陈越香的角儿。
不宜陈放这一点，绿茶不同于发酵茶，发酵茶在发酵过程中，茶叶中的淀粉转化成了糖，而苦味的茶多酚则会在曲霉作用下转化成茶红素或茶黄素，这是为什么黑茶、红茶和普洱不苦，且茶汤呈现瑰丽的琥珀色。我有位深谙茶道的女友，一泡上好的普洱能珍惜地喝上三天，但绿茶就不行了，原本绿茶之味，集中在氨基酸、糖和叶绿素，这些都是容易被氧化破坏的物质，所以都要趁新喝。
人类对口腹之欲的追寻，一直是无远弗届的。有了好茶叶是远远不够的，泡法也得讲究，前不久喝过一种玉露茶，需要用50度左右的温水泡，因为这样的低温水能让苦叶的茶多酚尽量待在茶叶中，同时又让负责甘甜的氨基酸充分释放；至于红茶嘛，古欧洲人可都是用蔗糖掺入茶水喝的，不过我喜欢红茶加蜂蜜，喝上一口，软玉温香满口。
印象最深的喝茶体验，是有一年春天，去云南，那是南地的春天，山里阴冷潮湿，春雨滴落在大地上，像玉珠滚在瓷碗里。大山里，家家户户都备有一把铸铁壶，一到阴雨寒天，就注满水吊在火坑上烧，当地山民用浸满茶渍的杯子，填上小半壶茶叶，放在火塘上烘烤，直到茶叶散发出焦香味，才提起春壶把烧好的沸水冲入杯中，冲出的茶像中药一般巴酽，却能醒脑提神一整天。
又是一年春色好，深炉敲火炙新茶。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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