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太仓西北郊外的新湖方向是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略看起来,与太仓其他几个方向上的郊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仔细端详又分明有着某些不同:虽然都是有整齐的小公路穿插在高度发达富足的乡村别墅式的建筑群落之间,都是没有太明显的村庄之间的界限,而是建筑连着建筑、河渠连着河渠,中间又点缀着密度适中的菜地田园的平坦大地景象;但是似乎民房别墅的建筑状态和数量,比之至少太仓南部又多少有些新潮和繁多,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由此向北、向东逐渐便都是太仓腹地的缘故,至少是原因之一,也未可知。总之在江南地方的乡间的感受,的确是与北方有着太过鲜明的对照。反而是那些南北方各地都全力打造的城市之间的反差,还倒是没有这么大。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的发展只有当它的乡间的整体风貌也漂亮起来以后,才是真的发展起来了。而乡间因为具有人口密度小的优势,只要基础设施跟上,变得漂亮起来也不是太难的事。自然其中乡村经济的发展是支撑性的存在,而民风民俗和当地传统的生活状态,甚至人们普遍的地域性格等等内在脉络性的存在,也都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驱车行驶在这样道路不宽却也够用,房屋很多但也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居住环境都很疏朗,人与自然之间的天人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处理得非常柔和的地方,即便是冬天也有一派春天里才会有的明媚与平和,有一种北方罕见的安详乃至悠然。这应该就是未来全国乡间发展的方向,当整个国家都发展到这样的程度的时候,也许方足堪全面小康之景象。
有人说上海的、太仓的乡间与某岛国的乡村格局与情状很像,格式整齐而又有自然发育的参差痕迹,民风稳便、生活自如又有勤劳简朴的作风;这在外在的观感上大约接近于事实,但是在我则很难、也很不愿意将眼前的美好,与那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包括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内的整个民族的国家联系起来,那样的话就会让那个只是在和平时期表面上有礼的种属的行径记忆,打乱了眼前的美好感受。
相对既往的历史,相对于任一片土地上当然也包括这片土地上的历史,于今这样在节日放假的日子里,只是为了参加一次盖起了新房的喜宴而有的郊行,都是令人向往的幸福之境。
还没有到今天有乔迁之喜的主人家中,其实就已经能判断出主人家的位置了:路边上停的车辆突然变多了,有的院子里甚至也停满了车。这里的习惯,房前的院子要么是不垒墙,要么是只垒不足半米高的矮墙。不是为了防小偷强盗以及别人的视线,仅仅是象征性地标志出自己家的范围。现在本村里有人办事儿,一些人家就会主动提供出自己的院子作停车场,以这样的方式体谅和帮助主家。
这时候,陆陆续续向着办事儿的人家方向走的人已经络绎不绝。远远地看见有红色棚子搭在独栋的别墅外面和院子里。外面的是厨房,里面的棚子里则是一桌一桌紧挨着的席。但是户外的席是不够的,别墅宽敞的客厅里也已经摆得满满的了。
从棚子到桌子到凳子和碗筷都有专门的承办公司来提供,当然核心还是每一桌都需要做几十盘的菜;每一种菜,有几十桌就要做几十盘,每桌一盘,不能重样也不能漏摆。这样几十盘同样的菜像是工业化的标准产品一样在厨房大棚里罗列出来的时候就很是壮观,但是上菜并非几十盘同一种菜一一上桌的,而是每一种菜都放在木制的托盘里,一个托盘给一桌一次上多个品种的方式进行的。
那些托盘因为长期使用,木头纹理都已经被菜品上的油渍染透,呈现着一种暗暗的又亮亮的包过浆似的颜色。在熟练的运菜程序里,它们总是能穿插于人山人海的宴席深处,被准确地放到一张张桌子上。
公司化运营不代表主人不管,实际上谁家办事儿都会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都会全力以赴。这不,当家的男主人也穿着红色的围裙直接帮厨了,来回用深色的木头大托盘端送菜品,一边干活一边笑哈哈地和每一个认识不认识的来客打招呼。
是的,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因为不仅有最直接的亲戚朋友,还有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还有同事和共同参与的什么社会组织、兴趣组织的玩伴。大家普遍都对这样就在身边的乡间仪式有兴趣,也很愿意藉此进一步走近。
不过,总的来说,或者说和北方的类似场合相比,这里的酒席上,人们都很安静,一般不喝酒,没有吆五喝六;认识不认识的本村外村的乡亲朋友,席间的话语大多是围绕着菜的味道展开,就餐时间一般也就是全部菜品上完以后一会儿也就结束了。
席间,主人也不每桌都去串着像公家人那样在人多的场合里一定要讲话;客人之间互相不劝酒不敬酒,都安静地低着头吃饭,很专注。
这固然有其他比如传统习惯的原因,但是妄自猜测一下,也可能还有菜品原因。所有的菜量都比较适中,而做得也相当精致;最可贵的是,没有一样是很咸的、很油的、很辣的,所有的菜几乎都具有一定的本地温和适口的特色:糟油草头鸡蛋丝、螃蟹粘糕、爆鱼(不是鲍鱼是爆鱼,就是炸鱼块儿,炸的黑鱼或者青鱼的鱼块儿)、烤秋葵(据说这并非本地名吃,哪里都有,只是孤陋寡吃的我是第一次见、第一吃而已)、红烧条肉、爊鸭、皮蛋肉松、圆发糕、猪排、羊排、紫米为主色调的八宝饭、*金饼、炒饺子……
菜品菜式很丰富也很柔和,大家吃得也比较快,吃完以后有的人回家了,有的人却并不走。一方面是因为很多人还没有参与开席之前主人领着参观新房的程序,这时候就可以补上这一环节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中午吃了晚上还吃,晚上才是正席,菜品更多,菜式更好。
参观的人们穿上那种在某些公共场合见过的一次性鞋套,鱼贯上楼。一层一层地欣赏着、想象着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的享受。
新建的三层小楼,装修完毕一派崭新的一楼大厅带厢房和卧室,二楼主卧次卧,三楼与阳面平台相连的客厅之外还有两厢的两间卧室;每一扇窗外都是安静的田园,都是小桥流水的景象,都是即使冬天也绿意盎然的生机……
从一楼到三楼,自己一家人自成一体,独立天地间,不受打扰,没有楼上的噪音,没有过于靠近的隔壁,这已经完全达到了世界上最理想的人居状态,一点也不输欧美发达地区的民居风貌与居住水准。
这时候,乔迁的主人夫妇,分别领着各自的朋友亲戚一次次地上楼下楼,一次次重复着大致相同的话,却总是乐此不疲;他们既忙碌也欢愉,由衷的兴奋与幸福的光彩,始终闪耀在脸上。
从中午到晚上,客人可以回家休息,也可以在周边散步,更可以围桌打牌,嗑瓜子吃花生喝茶当然也是常项选择。每个人的时间,就是要在这样的无事的“在一起”状态里消磨。这样的消磨就是埋伏在乡间的人们的日常生活里的悠闲和闲适。好像只有这样的时候,才是他们终于可以放下手里从早忙到晚的活计,心安理得地观望打量这个世界的时间段。
我们则在饭后兴致勃勃地出去散步了,因为脑子里一直有着刚才一路来的时候对本地环境的向往。
太仓的乡间与别处通常所说的乡间的含义是不同的,这里的乡间意味着更舒适,更有自己的空间,更疏朗的田园,其实比城里的生活还好。河渠纵横,蔬菜在房前屋后的土地上欣欣向荣地碧绿着,根本没有冬天已至万物肃杀的情形。从别墅后身走过一道小桥,隔着碧绿的菜地,就是另一家滨水而居的平房农户。
这个深冬季节里,菜地里的菜以绿色叶菜为主,品种多样且多是北方少见的,除了可以长得很大的小油菜之外,还有各种似乎一点也不怕冷的蔬菜品种。现在太仓公园绿地或者郊外的荒地上,偶尔能看见有人在挖荠菜,那在北方可是清明时节的事情了。当然,这个季节里的本地菜也大多都是匝地而生,互相簇拥在一起以抵御夜里的低温。
这户和今天办事的主人家沾亲的人家,干脆就完全没有围墙,房子和周围的菜地之间是一种互相融合的关系。只是在门前水边上多长着一些乔木灌木:李子树、琵琶树、腊梅、含苞欲放的茶花、因为在墙角的温暖处而依然没有完全凋谢的菊花。它们几乎可以说是丰富的存在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这是冬天的事实,而对水光潋滟之中的塑料小船有了兴致。房东热情地拿来了桨,一再嘱咐,这艘花多块钱从南京邮购的塑料小船,太灵活,不注意就会在剧烈的摇晃中把人甩到水里,然后船本身还不翻。
大家围绕着小船玩了一会儿,便又把注意力重新挪回到了岸边。我注意到,水泥砌的高出地面一截的井,和屋子里贴着白色瓷砖的灶台都显示着本地曾经的生活用品的样式。一条养了八个月以后高高的样貌已经是一条大狗,但是依然有小狗喜爱和人玩耍的性情的白狗,尽管被拴着,但是看见人来,就一再忘记了被拴着的事实而奋力前扑,要和人亲密接触。它不竭的活力和这房子已经显得落伍了的设施之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对比关系。
房东告诉我们,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而新房也将和今天办乔迁之喜的房子大致上一样。
晚饭作为乔迁之喜的正席,在五点半开始之前,中午的客人们已经纷纷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因为上的菜品种很多,所以每张桌子上都是盘子摞着盘子。据说传统上就是要形成这样的摞起来吃的样子,这才丰富,这才吉利。
在冬天早早到来的夜色之中驱车行驶在江南水乡的窄窄的小公路上,车灯显示着人们行进的方向,大家都陆续离开了主人家中,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当然其中最主要的,还是东南方向的太仓。
城里的生活和乡间的传统,就这样依旧紧密地结合着,让一代代的人们都因为这样的仪式性的存在而能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学习传统、延续传统。这一片土地上的人情方式和人际传统,藉此继续发挥着自己强大的影响力;只要城市发展的规模不过分扩大,本地性的根系所生长的枝叶就还能覆盖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