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的起点,是慕容复都终生难以达到的终点。
《天龙八部》是一部奇书,写人写景写情写红尘滚滚,其文汪洋恣肆,几乎找不到一句废话。而整部书中,乔峰、慕容复、虚竹等人都算是主角,但要论第一主角,只能是段誉。
实际上,整部书的情节都是由段誉穿起来的,他是故事的主线,从某种意义上说,《天龙八部》可谓是段誉的江湖游记或成长史。
每一个角色都必然倾注了作者的部分情感和意念,对于段誉,金庸无疑是非常喜爱的,他曾经说过,如果在我的小说中选一个角色让我做,我愿做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因为)他身上没有以势压人的霸道,总给人留有余地。
金庸的好友倪匡也认为段誉与金庸很像,他们都淡泊又善良,多情又痴情,“段誉是一个可爱的上上人物”。
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图谋的就是复国,为此慕容博诈死,慕容复四处勾连江湖势力,甚至想到要卖身做驸马,更要拜“四大恶人”的老大段延庆做义父。
而段誉天生就是王子,大理国第一王位继承人。慕容博和慕容复父子用尽心机想要的权位、武功绝学和名利等,都是段誉视若平常的。
无论六脉神剑,还是北冥神功、凌波微步,都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无上绝学,但在段誉看来,它们跟围棋、易经、佛法一样都是养性情的东西,甚至还不如后者。
在无量山琅嬛福地,他得到了“逍遥派”的绝学,其中以“北冥神功”威力最大,但段誉觉得取人内力的法门有违本性,所以只是练了“凌波微步”用来逃命:“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句话可见段誉的性格。
事实上,段誉不是因为自己是皇族而淡泊名利,他只是因为本性如此,他其实是个活在精神世界的人。相比段誉,慕容复尽管相貌、武功都是不凡,但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个贪于权情的俗物而已。
有人不喜欢段誉,认为他的性格有点软弱傻气,不像乔峰那样威猛霸气。但对于段誉的为人,就是英雄如乔峰,也是服气的。
两人在无锡松鹤楼相会,先是斗酒,后又赛脚力、内功,乔峰虽然误以为是段誉是慕容复,但心里难免有高低争斗的心思。而段誉则是一片浑朴,哪有什么胜负之念。
当段誉把自己被鸠摩智所擒,一路种种倒霉的丑事,不文饰遮掩的说出来后,我们看乔峰的反应: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段誉所遇不过江湖上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乔峰听后为什么又惊又喜?因为只有他这种阅人无数的老江湖才明白段誉人品的贵重,在江湖上,或狠*或虚伪或庸俗,唯有心地坦荡磊落的人稀有。
所谓物以类聚,与凤凰同飞者必是俊鸟,能让乔峰这样的豪杰一见如故,引为知己,那是因为两人在精神、人格上是同频的。
段誉看似傻里傻气,其实这是他的“痴性”,在无量山悬崖下他曾分析过自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更符合他的脾胃,而“有志者事竟成”那种执着和用力固然可敬,但毕竟不是他的性格。
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甚么也不理。
人在红尘,喧嚣之余,总要给自己找个精神的寄托,或琴或棋或读书念经,以此养性情、获得一些精神上的愉悦感。在我看来,人如果只有物质生活而没有精神生活,无疑是非常可悲可悯的。
从这点来说,段誉身上无疑有贾宝玉的痴性,你看他苦恋王语嫣,其痴缠处让人为之捧腹。实际上,很难说段誉真的是爱王语嫣,我觉得王语嫣只是琅嬛福地那尊白玉雕像的映射,是段誉这个初哥混淆了“神仙姐姐”跟王语嫣的认知。何况,初恋的男人哪个不是呆子傻子。
痴迷能让人神*颠倒,玉像更像是段誉的心魔,“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李秋水不愧是老司机,估计换个男人也受不了,比如刘备刘皇叔就珍藏了个玉美人)
但是,段誉毕竟不是在脂粉堆里厮混的贾宝玉,他有他的侠义和慈悲。
在天龙寺内,鸠摩智使诈掳走了段誉,想要谋求六脉神剑的秘笈,他舌灿莲花哄骗段誉,“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了出来,小僧自己决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而段誉早知他的险刻戾狠,一句话就说穿了他的用心:“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罢,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脉,也不会来怪你。”
将鸠摩智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让深沉狡诈的鸠摩智老羞成怒,大怒欲狂,却又无计可施。
后来在少林寺,乔峰(萧峰)被江湖群雄围困、生死难料之时,第一个挺身而出的就是段誉: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个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声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结义之时,说甚么来?咱们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
等萧峰在辽国遇险,段誉已经是一国之主,但仍然义无反顾的亲涉险地救人,可知段誉的担当。而终《天龙八部》一书,段誉从来没有害人之心,相反,他总是理解众生之苦,愿意舍己救人,不是一肚子慈悲心肠做是不来那些事的。
段誉的资质、心性不是慕容复可以比及的,其实在金庸笔下,除了乔峰与慕容复是明比之外,还有段誉与慕容复的暗比。
两人都是年青倜傥风流,都身具绝学,都喜欢一个姑娘。乔峰第一次见面就以为他是慕容复,慕容复的手下家将也认为段誉风度气质不逊于慕容复,“四大恶人”岳老二更是一见面就要收段誉为徒弟……
可知段誉在书中是第一流的人物,而段誉更可贵的是他的胸襟和品性,鸠摩智最后大彻大悟,说段誉是宅心仁厚,后福无穷,一点不假。“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形容段誉和慕容复再恰当不过,慕容复岂不是就是缺福报?当然,福报是果不是因,贪多务得是大忌,宅心仁厚者才有福报。
而我最喜欢的是段誉在无量山寻找木婉清那段,当他被抓住软禁之后: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不禁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