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
我们那时同学的年龄差别颇大甚至有相差三岁的。大同学性意识已萌发,他们喜欢好莱坞歌舞“大腿片”。而我们小几岁的独喜拳击打斗片(赛过如今的动作片)和西部牛仔片。
一望无际的*沙荒漠。烈日下,仙人掌傲然矗立。风,卷动野草。地平线上冒出一个黑点,迅疾扩大起来,是骑马朝观众疾驰而来的一条好汉。宽边草帽。帽檐下,一张晒黑了的轮廓鲜明的刚毅的脸,目光炯炯。紧束袖口的宽松衬衫。皮马甲。紧身牛仔裤。皮腰带。沉甸甸的子弹带斜斜地搁在胯部。转轮手枪被嗖地从腰间拔出,在好汉手中旋转得像风车似的。突然捺定,随手扣动扳机,砰!击中目标。——银幕外的十几岁的我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啊,我的西部英雄!
可曾几何时,突然被“哀感顽艳”“缠绵悱恻”的爱情片迷住了,葛莱泰·嘉宝、琼·芳登、费雯·丽、英格丽·褒曼在我大脑里取代了埃洛·弗林、贾莱·古伯、亨佛莱·鲍嘉等硬派明星的地位。
葛莱泰·嘉宝饰演的茶花女玛格丽特是让人悲痛欲绝的催泪弹。我要说的不是这种情态。而是微风似掠过心间的那种“淡淡的哀愁”,那么隽永,如此悠长!当时还不知晓饱受革命者长期诟病的“淡淡的哀愁”这五个字。只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从心底渗润而出弥漫开来无法摆脱,既让人忧伤又莫名其妙地给你一种美好的甜味……看了西部片的激烈格斗,特别是歌舞片色彩瑰丽热闹非凡,可一走出电影院就淡忘了。唯有凄美爱情文艺片,看过整整一周间内心会一直沉浸在影片营造的氛围里难以摆脱。比如琼·芳登的片子,尤其是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至今七十年来还在我心间悸动着。你没看过此片我说半天你没感觉;否则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几乎与解放同步而来的苏联早期电影高尔基三部曲《童年》《人间》《大学》,特别是《人间》,那种“淡淡的哀愁”从小高尔基独自坐在码头石阶上哼唱的那首忧伤的民谣传递出来。我至今还大约记得歌词是这样的:
克马河一座城
在哪里我说不清
脚也走不到
用手也摸不着
克马河一座城
在哪里说不清……
年我车祸撞碎左膝盖在家养伤,趁无旁人就独自哼唱,享受那钟无法言说的忧伤以自娱自乐(我唱歌跑调所以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出声)。
越来越觉得淡淡的哀愁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多年前我已说过:人的内心深处多少会有忧伤(哀愁)。这是人类的一种情感形态。文学是写人性的。忧伤作为一种人之常情理所当然该被文学所书写,成为文学的要素之一。文学的忧伤描写会拨动人心底层那根弦,唤起美的情愫,柔化人性中的坚硬部分,使人去恶向善,满怀同情。所以我说,忧伤是美好的。
忧伤浸润了文学(艺术)。请回想一下,哪一部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没有忧伤。俄罗斯的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苏联的高尔基、萧洛霍夫,中欧的扬·聂鲁达、卡夫卡,我国的曹雪芹、李清照、鲁迅、巴金、戴望舒、徐志摩、穆旦、何其芳……莫不如此。
美国斯蒂芬·福斯特的黑人民歌风歌曲《故乡的亲人》、刘半农词赵元任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年代苏联费多罗娃五姐妹重唱《田野静悄悄》,是渗透我心灵的三首忧伤得神圣的歌曲。这种忧伤不是麻醉,而是抚慰、柔化,让你灵*升华到至善至美的境界。我在流浪的岁月中,常常唱着(尽管不入调)《故乡的亲人》独自行走,在含泪的思念中获得无限温暖。
战斗的刚强与忧伤的柔情并不矛盾而是互补的。两者的交融反映着人性的丰富,使文学(艺术)色彩斑斓。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是反纳粹斗争的英雄诗篇,但那句充满忧伤的感叹:“唉,老爹,我多么想再看一次日出啊!”成了全篇中让人动容的语言之一。瓦普察洛夫在法西斯牢房里告别妻子的诗,说他会像一个意外的远方来客闯入妻子的梦境。他会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当看够了的时候,他要吻她,然后又重新走开。这种让人揪心的忧伤,并无削弱而是丰富了英雄形象!更不用说巴别尔在血淋淋战场残杀的描摹中,愣不丁插入的那种冷峻的忧伤,让人刻骨铭心!《三国演义》是“硬汉小说”,可那首“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又如何地让人忧伤而发人深思!
忧伤,中国知识分子最欣赏最习惯的表达是前面提到的“淡淡的哀愁”(多诗意,让人遐想!)可是后来,这五个字成了小布尔乔亚们的致命罪状。
很多很多年前的某夜,同事约我共观捷克“二战”电影《黎明前的战斗》:防御工事里,粮尽弹绝。纳粹进攻的枪炮声竟也嘎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抵抗战士哈琳娜抬头,蓦然看到了一束盛开的丁香花,希望的微笑瞬间绽开在她脸上。我激动。不料同事鄙夷地从牙缝里崩出一句:“小资产阶级情调!”我顿时哑然,从此不再与她交谈。
如今,“小资”生活情调成了荣耀。白领们以拥有它而沾沾自喜,并不遗余力地朝“中产阶级”奔去。而“淡淡的哀愁”呢?却没有了。
如今,有的是竞争,目标,开放性、淡化爱,可没时间忧伤——这酸叽叽的“淡淡的哀愁”,去它的,我们感觉不到!
“小资情调”,竟然被商品浪潮一冲即掉啦,这一点,可以不可以算作喜事?
本文插图,由作者选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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